一

清明前夕，我去了延安。我确认延安是可 以让我心情舒放、心灵歌唱的所在。尽管对我这 个轮椅族来说，延安一定会有不少“山高路远坑 深”的地方，多有不便，但我内心的声音却特别 清晰而坚定：去延安！

延安，我既陌生又熟悉。不曾去过，自然不 辨东西南北；说又熟悉，归因诸多。初中二年级 因病休学期间，遵父之荐，我完整读了杜鹏程的 长篇小说《保卫延安》，这部近40万字的“反映 革命战争的艺术史诗”给我印象深刻；往后年届 半熟不老，尊重自己意愿，又陆续读过梁漱溟的 《访问延安》、陈学昭的《延安访问记》、赵超 构的《延安一月》、肖军的《延安日记》、沈霞 的《延安四年》，等等，对延安的了解有了丰厚 递进。再加上几十年来蒙各等涉延音像资料之耳 目熏染，或微或著，延安在自己的脑海里有了小 熟。只是该等熟悉，形而上成分居多，这一次， 千里迢迢，我要亲见延安。

转道杭州飞抵延安。延安南泥湾机场非常 小，规模比一个地级市的巴士客运总站大不了多 少。小有特色的是，下了飞机四下环视，地勤人 员一水儿巾帼，又见她们的妆容大多本色——那 种长期受陕北日照后沁透出的健康红晕。操着陕 普，她们的服务亲和周至。我注意到，她们中的 不少胸佩党徽。

去延安前，为过把“浸入式体验”的瘾， 我预定了当地那种由窑洞改造成的屋内带炕的住 宿。可忽视的是，这地角远离延安城区，属于延 安下辖的县镇。于是，从机场到驻地足足跑了两 个半小时。一路上昏昏欲睡，眯缝着眼睛“葛优 躺”，而我脑子里，却生生臆撰起头缠羊肚子毛 巾的阿宝用信天游的调调唱开了贺敬之的《回延 安》：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地跳，灰尘呀莫把我 眼睛挡住了……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儿贴在心 窝上。……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 山。

延安，我来了。

二

黄河边，延水岸，黄土筑高原。窑洞前，石 磨碾，仿佛回到昨天。

延安此行六天里，我请司机小马和小郑替 我仔细算了下，呼啸的越野车载着我们纵横延 安上下2200公里，经停延安中心城区、子长县、安塞县、洛川县、志丹县、延川县、宜川 县、黄陵县、吴起镇、文安驿镇、梁家河村， 大致可以说，在延安的主要红色遗址是跑到 了：宝塔山、枣园、杨家岭、王家坪、蓝家 坪、瓦窑堡、凤凰山、清凉山、南泥湾......每 跑一地，在去往的路上心里总会拾掇下三三两 两自己知道的有关目的地的人和事，每每荡起 阵阵小激动的涟漪。我料想，照自己脾性，假 如活在时光倒流八十年的中国，我在“孤岛” 上海恐怕是待不住的，只有上延安，哪怕行路 难。事实上，此番延安行，便是依着这般料想 所经历的一次精神穿越、心灵洗涤。

走进中国人民抗日红军大学旧址的大门，只 见大大一个广场空空如也不见教舍，正纳闷着， 猛抬头瞧见的景象让我震撼：原来校舍是建在山 上，但不是在山上平地或缓坡上建起的房子，而 是一层一层向上凿开山体做成窑洞成就的教室形 制！美国记者斯诺在其著名的《西行漫记》中谈 到“红大”时这样写道：以窑洞为教室，石头砖 块为桌椅，石灰泥土糊的墙为黑板，校舍完全不 怕轰炸的这种“高等学府”，全世界恐怕就只有 这么一家。

红军经过两万五千里长征，胜利到达陕北， 但沿途被蒋介石围追堵截，到达陕北后，仅剩3 万人，而且军队干部也损失颇大。为培养补充 抗日军政干部，提高红军自身的战略战术水平， 1936年6月1日，党中央在瓦窑堡建立了“中国 人民抗日红军大学”。“红大”是我国多所军事 院校的前身，是研究中国共产党军政大学历史和 我国军事历史的重要遗存。在红大文物展区里可 以看到，当时学员们的学习工具极其简陋，用的 墨水是用桑葚和锅灰代替的，写的本子是用晾干 后的桦树皮做成的。可就在这样一种近乎石器时代的生存条件下，他们为了实现“一张蓝图绘到 底”的崇高理想，凿开大山兴学堂，千难万阻只 等闲。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这是百折不挠追求真 理的精神，这是豪气干云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延安东南34公里，南泥湾。1941年春， 为粉碎国民党军事包围和经济封锁，八路军 一二〇师三五九旅响应中共中央开展大生产运 动的号召，由绥德警备区开赴南泥湾屯垦，把 荆棘遍野、荒无人烟的南泥湾变成了“处处是 庄稼，遍地是牛羊”的陕北好江南。自力更 生，艰苦创业，在困境中奋起，在艰苦中发 展，这是南泥湾精神。

延安枣园后沟的西山脚下，山林空寂，鸟声 軥辀，这里是张思德纪念广场。张思德曾经担任 过中央警卫团警备班长和毛泽东的卫士。1944 年9月5日，他带领战士们在陕北安塞县执行烧炭 任务时，快要挖成的炭窑突然塌方，他奋力把战 友推出洞去，自己却被埋进洞里，牺牲时年仅29 岁。为了悼念张思德，中央机关和中央警卫团在 延安枣园操场为张思徳举行追悼大会。毛泽东参 加了追悼大会，亲笔题写了“向为人民利益而牺 牲的张思德同志致敬”的挽词，并发表了《为人 民服务》的演讲，高度赞扬了张思德完全、彻底 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境界和革命精神。在广场张思 德的塑像前，我同妻子欣雨向烈士敬献了鲜花。 咱俩都崇敬义薄云天的英雄，敬佩全心全意为人 民服务的共产党人。

作为文艺老青年，到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 是必到的朝圣地。

那天到达鲁艺旧址的时候日当正午，没见什 么人，这大大满足了我的镜头洁癖——在没人闯 入镜头的条件下肆意按动快门。延安的天，爽蓝 透了，在春日煦暖温阳的包裹下，身上四肢肌肉 僵硬冷颤的感觉慢慢缓和。要不是早就戒了烟， 早先逢上这么个惬意时光，我早就吞吐起烟圈， 烟视起周遭。而这次，在学校广场广播里循环播 放的抗战歌曲《太行山上》、《黄河谣》的乐声 渲染下，我在脑海里开始轮番置景，将镜头切入 到八十年前鲁艺的舞台、讲坛、课堂。

成立于1938年的鲁艺，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为培养抗战文艺干部和文艺工作者而创办 的一所综合性文学艺术学校，在延安七年半的时 间里，鲁艺发扬“抗日的现实主义、革命的浪漫 主义”精神，理论联系实际，在文学、音乐、戏 剧、美术等领域，创作出一大批脍炙人口的文艺 作品：歌曲《黄河大合唱》、《南泥湾》、《八 路军进行曲》、《抗日军政大学校歌》、《生产 大合唱》，歌剧《白毛女》，秧歌剧《兄妹开 荒》，话剧《放下你的鞭子》、《同志，你走错 了路》，以及艾青、何其芳、鲁藜、郭小川、贺 敬之的诗歌，周立波、柳青的小说，刘白羽的散文，陈荒煤的报告文学，严文井的童话和寓言， 丁玲、草明、白朗的女性主义文学创作，罗工 柳、胡一川、彦涵、古元的木刻和版画，张汀的 国画、华君武的漫画，庄言的油画，等等，这些 文艺家的作品，极大活跃了敌后抗日根据地军民 的文化生活，振奋了中国军民的抗战热情，为抗 日战争的胜利作出了积极贡献，并对中国现代文 学艺术及文化艺术工作者的精神格局产生了深远 的影响。

在延安，好几次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绕行，一 圈一圈，循环往复似无尽头。一边是荒芜高坡， 一边是沟壑悬崖，地势之险，连有着十八年驾龄 的妻子也连连惊呼“这种路我可不敢开”。这时 候我就在想，这些山路都是为了交通方便而建， 但八十年前，山还是这些山，但根本就没有路! 是什么，让我们共产党的军队得以翻山越岭、 涉水抢滩、完成一个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从胜利走向胜利？我想，这是心心相印团结的力 量，是百折不挠信仰的力量；这样的团结必将众 志成城，这样的信仰定能无坚不摧。

红大精神、南泥湾精神、张思德精神、鲁艺 精神，它们交汇融合，交相辉映，淬炼凝聚成自 省自警、自励自强的延安精神。这股精神，浩浩 汤汤，流淌在延河两岸，奔腾在黄河上下。她是 宝塔山的英姿，她是枣园的灯光，她是杨家岭的 红旗，她是西柏坡纷飞的捷报。这股精神历千回 百折而不挠，经千锤百炼而不怠，成为接续共和 国整整七十年前进的接力棒，成为开启新时代东 西南北中追梦的磁力场。

三

骐骥骅骝日千里，岁月不居年复年。延安精 神经过时代沧桑的洗礼，形散而神不散，从梁家 河村流出的故事，便是延安精神在时空转换中沉 淀下的又一邃美之篇。

梁家河村位于陕西省延安市延川县文安驿镇 东南方向5公里处，深藏于陕北高原的群山沟壑 之中。北宋时因梁姓人家最早依河而居得名。现 土地总面积14777亩。在陕北这块古老而厚重的 黄土地上，梁家河从岁月深处一路走来，滋养着 一代又一代勤劳善良的儿女。如今，伴随着中国 改革开放的进程，梁家河这个小山村已告别昔日 传统的农耕生活，修起了柏油路，饱暖之外，村民们住上了砖瓦房，用上了互联网，老人们享有 基本养老，孩子们可以接受良好教育。正如习近 平总书记所说，梁家河这个小村庄的变化，是改 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发展进步的一个缩影。

梁家河村作为当地重要的解读历史、见证 时代的宝贵一页，它正在被认真书写，并亟待有 效的保护和发展。司机小郑介绍，出于善加发挥 梁家河村功能的考虑，村里的许多人家已经被政 府安置到附近的文安驿镇上新盖的楼房里免费居 住，当然这随自愿，也有少部分村民不愿搬离。 人与故土的感情，与生俱来，难以割舍，有时甚 至大过爱情、亲情、友情。

三月末的梁家河村尚欠新绿，风吹在脸上巴 凉巴凉，但毕竟是消了冬日的凛冽，抖擞一下身 子，清新的空气叫人振奋。黄土高坡随处可见， 而坡上的天空是格外的蓝，似乎专为了照耀这黄 土，使这眼前的苍阔兀立有着雕刻般的存在。

因为是掐着点赶时间，所以在村里我们是 “精准”参观——在根本找不到北的情况下报着 自己想去的点让司机小郑一一带到。

一间不大的工棚门外的墙上挂着“铁业社” 的牌子，门口一位村民和一名保安在盈盈日头下 下着象棋。棚里有个穿着青蓝布大褂工装的铁匠 老汉正在那里乒乒乓乓地打铁。打铁得淬火，棚 里的墙壁被熏得焦黄。工棚面朝门外走道的方向 上搭着一个货台，一溜摆放着老汉的铁艺产品售卖。极简的产销一体化，明明白白。我买了个养 花松土的小铁耙留作纪念。

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地处大山深处的梁家 河村交通闭塞，生产、生活落后。村民购置必要 的生产、生活用品须步行至五公里外的文安驿或 更远的县城。1974年，习近平同志担任大队书记 后，组织群众建立了铁业社，铁业社制造和维修 农具、日常生活用品等，给群众生产和生活带来 极大的便利。

从攀谈中得知，打铁老汉就是当年铁业社的 元老，问起往事，他言语矜持，并不多言。铁器 在老汉的锤击下迸着火星子，似乎在替他讲述着 岁月沧桑的星星点点。

到了梁家河村，若没有见识过陕西省第一口 沼气池等于白到。

1974年，时任梁家河大队党支书的习近平 从报纸上看到了四川农村实验成功了沼气池，他 认为这种“高科技”很有可能会改善陕北农村缺 煤、缺柴、缺电的实际情况，于是带上几个青年 跑去四川自费学习建沼气池。学成回村，他马上 动手实践。屡经失败，不惧困难，最终成功在梁 家河修建了陕西省第一个沼气池，并且通过一系 列科学方法在陕北地区进行推广，有效地改善了 陕北地区的烧柴取暖做饭、使用煤油灯照明的状 况，“点煤油灯看一晚上书脸都被熏黑”的情况 一去不再复返。这个近乎原始的大山里的村庄， 头一次尝到了“科技改变生活”的甜头。 1975年7月，陕西籍知名作家、《延安文 学》主编曹谷溪写下长篇通讯《取火记》，生 动报道了梁家河村沼气池诞生的故事。

1975年 8月，陕西省沼气现场会在梁家河村召开，当时 梁家河小学的校长在沼气池旁边窑洞的外墙上手 绘了一幅宣传画，画两旁写着“自力更生、艰苦 奋斗”八个大字。四十余年后的今天，这幅斑驳 的宣传画穿越历史的天空，依然向人们传递着这 片土地上的奋斗者当年“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 志”的气概。这个志，就是梁家河精神：坚定 信念、一心为民、艰苦奋斗、实干担当、敢为人 先、廉洁奉公。

四

六天的延安之行虽短，但留给我的印象是深 刻浓烈的，给与我的影响是鼓舞振奋的。而我的 轮椅座驾，也随着我的畅快心情表现出了前所未 有的卓越性能：在塬上，在墚上，在峁上，它挣 脱羁绊，同延安这方红色的土地亲密接触，去踏 实感受她的点点滴滴。

延安古称肤施，这美丽的名字尽在她的山 山水水。延安的美，并非婉约的江南小家碧玉 之美，而是豪放的西北旷远厚重之美；她不低 吟“虞美人”、“雨霖铃”，她只叹咏“浪淘 沙”、“满江红”。她不是小夜曲，她是交响 诗；她是壶口瀑布，她是安塞腰鼓。延安之美， 也不是性急的现代人容易细细体会的：那镶着考 究图案的馍馍，那窑洞的窗格上烂漫的窗花，那 山道边堆集着的仿佛梵高油画里透着明暗阴影的 麦秸垛和玉米秸秆，那蒙着眼睛一圈圈拉磨的驴 子，那不知从哪个山坳里飘出的信天游的笛声......

延安人淳朴热情、厚道善良。因为有些景点 轮椅通行有障碍，当地人会主动想出法子热心施 以援手解决问题。六天的时间里，我记下这样的 情况有九次。这让我得出这样的结论：文明的厚 薄同经济水平的优劣并非呈绝对的正相关，谁能 否认厚道善良不是文明的基因呢？延安人的这品 格让我深有感触。

延安人吃饭上菜都用大盘子盛，这量跟上海 比起来起码是一顶仨，根本吃不完。讲老实话，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里的菜不是我的菜，但本 着“体验生活”的初衷、浅尝辄止的原则，我还 是半筷半勺半嘴巴地领略过各等风味：饸饹、嚓 嚓、油糕、大烩菜、油馍馍、滩馍馍、炖羊肉、 羊杂汤、羊杂碎、香菇面、黄米饭......

延安的大街小巷，很少见到有人遛狗，但据说延安人家里养狗的比列要比其他地方高出许多，这主要是因为尚有部分人如今仍住在窑洞里，甚至是土窑。这些窑洞极少有带院子的， 即使有，院子进出口也没有像样的门防盗，养个狗，当看家护院的使上了。就我个人几天里的观察经验，这西北的狗跟西北的人一样，憨厚耿 直，透出的目光几近垂怜，颇为敦良温顺。

延安的出租车七元起价，每公里两元，烧 天然气。车身是统一的绿色，和黄土颜色一起 构成了外来者对这个城市的视觉记忆。由于依山 而建，延安山洞多，桥梁多，崎岖的道路不在少 数，街道普遍不宽。

延安有比较丰富的石油资源，在西北地区算 是个经济条件不错的地方，走了六七个县镇，明 显能察觉出有的地方现代化味道浓点，有的则显 得比较老旧寒碜。司机告诉我这就是各地有没有 石油储备的落差。唯一一次当看到一个屈臣氏的 门店时，才感受到眼前的一瞥同自己生活的城市 有了那么一丝关联。

地处黄土高原腹地的延安沟壑纵横、生态脆 弱，曾经是中国最贫困的地区之一。战争年代延安 为革命做出了巨大贡献，曾经为了战备，山上的林 木都被砍光了，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能看见大把大 把的荒山、泥河、干涸的沟渠、废弃的田垄，有些 地方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形态尚为明显，老区人民 的整体理念还有推陈出新、进步上升的大大空间。 在延安，能够直观感受到什么是全国发展不平衡、 不充分的现象，缓解并最终消除这个现象，需要国家的顶层设计、战略支持，更需要延安自身不断地 眼睛朝外、奋发创新，从根本上变“兄妹开荒”为 “兄妹造林”。令人可喜的是，近年来延安通过精 准产业扶贫、就业扶贫、生态扶贫等措施，因地制 宜、因村因户因人施策，延安整个城市所有区县已 经全部告别绝对贫困，226万老区人民正开启奔向 全面小康的新生活。

登上黄河乾坤湾边上的高坡，眼前黄河之水 汩汩滔滔，瀚宏奔流无可阻挡，真所谓“天下大 势，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我要赞美你延安，你的精神从来不曾也将永远不会消弭，它正以更加蓬勃的生机激越在中华 儿女追梦的征程上。

我要祝福你延安，为了更加美好的明天，砥 砺奋进，向前！向前！向前！